应向八方哭你

【译凯】北平轶事

•民国题材

•部分内容与史实有出入

•勿上纲上线

•2w+ 一发完


故事很长 感谢您的耐心观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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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27年,他第三次不辞而别。


  



01.


  昨晚下了场暴雨,将原本黄沙漫天的北京城洗刷出了几分澄亮。薄雾还未完全散开,街角边的摊贩便早早的收拾好了摊位。   

  

  小面摊的店家随意地擦了擦手,一把掀开铁锅上的木盖———白花花的热气在清晨的寒峭中瞬间翻腾出来。店家见状连忙拿起勺子舀了舀锅里的热水,待热气消散后这才往里面扔了一团细丝丝的面。  


  店家用木筷搅动着面条,他抬头看向逐渐热闹起来的街道,大声吆喝:  


  “来咯来咯!好吃的面!热腾腾的面!”  


  没等到行人的应和,店家的耳边倒是传来了一阵窸窣的鸟叫声。他在心里暗骂一句不好,今早出门没翻黄历碰到了这个混世魔王。  


  两条街道的交汇处,一个身穿黑色西装的年轻人懒洋洋的提着一个金丝笼,里面赫然扑棱着两只小巧玲珑的翠色小鸟。年轻人戴了一顶与西装同色的毡帽,他似乎有些累一直低垂着头,黑色帽檐几乎遮住了他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张紧抿的薄唇。


  年轻人的身形很修长,却也遮不住他的瘦。那条黑色西装裤完全没办法包裹住他的腿,似乎风一吹就能把他吹倒。  


  若不是店家早早摸清了眼前人的脾性,也许他也会被年轻人这幅孱弱的模样骗了。


 

  王俊凯,王家独孙,北京城出了名的纨绔子弟。

  听说王老爷子早些年在前朝当了个不小的官,尽管前朝现在已经覆灭但瘦死的骆驼终究比马大,王老爷子这么多年积攒的财富足以让王家在北京立足。

  老爷子育有一儿一女,女儿留洋归来后满口都是什么“自由”“平等”,老爷子不乐意听那些话,可偏偏女儿是个硬骨头,和老爷子大吵一架后毅然离家出走。儿子倒是让老爷子省心,子承父业接手了王家的生意,顺理成章的订婚结婚,可结婚后儿媳妇肚子一直没动静,直到第五年才有个男娃。

  男娃出生时日出扶桑、霞光万道,老爷子对着列祖列宗的牌位感叹,他这个孙子肯定不同凡响!  


  为了给这个不同凡响的孙子起名,老爷子找来了北京城能叫得上名字的文人。一行人翻书的翻书,写字的写字,这才敲定了两句话。  


  俊彦荟萃,群贤毕集。

  战胜而回,谓之凯旋。


  老爷子一拍大腿,当即决定就这个名了!


  俊凯。

  王俊凯。 



  王俊凯在老爷子的期待中越长越大,看着孙子逐渐俊朗的面孔和青竹一般俊秀的身形,老爷子很满意,越发笃信他孙子肯定不同凡响。 


  ———这一想法后来在老爷子亲眼目睹王俊凯从八大胡同走出来后破灭。


  八大胡同,北京城出了名的花柳之地。 


  老爷子气得差点当场晕倒,他被儿子搀扶着坐到紫檀椅上,怒声呵斥王俊凯贪恋女色不思进取,尽管王俊凯再三解释自己只是去观摩金凤养的那只鸟,可还是免不了被家法伺候。 


  后来王俊凯更加肆无忌惮,甚至结识了好几个官宦子弟,一行人终日流转于北京城街头巷尾。一会儿和军警打架,一会儿和地痞流氓对骂,着实让老爷子头疼。可小少爷幼年丧母,老爷子自觉亏欠他,所以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长此以往,王家小少爷王俊凯的名字在北京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看着王俊凯离自己越来越近,店家连忙低头收回目光。尽管他也不知道王家小少爷为什么会被叫做混世魔王,但他此刻只希望这位小少爷赶紧远离他的摊位。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小少爷终于走远了。  


  店家倏地松了一口气,他伸长脖子看到小少爷在不远处一个小姑娘的摊位停下脚步,似是在口袋里翻什么东西,然后一块明晃晃的大洋毫无眷恋的放到了小姑娘手上,换来了几枝残花,小少爷懒洋洋的提着金丝鸟笼继续走向远方。 


  看来这小少爷不仅是混世魔王,而且还败家。


  店家摇着头这样评价。




-

  

  王俊凯慢悠悠的走到庄园外正想让人给自己开门,却发现铁门大大敞开,门口的管家一脸焦急的在原地打转。


  “小少爷您昨晚怎么没回家?”管家提着长袍一角匆匆跑到王俊凯身边,他连忙接过王俊凯手上的金丝鸟笼,跟上了王俊凯的脚步。


  “老爷和少爷在会客厅等您呢。” 


  王俊凯脚下动作一顿,帽檐下的俊眉微微一挑:“做什么,又要家法伺候吗?”  


  “哪有的事!”管家示意王俊凯小声一点,“老爷和少爷给您请了位教书先生,听说那位教书先生是从日本留学回来的。”  


  教书先生?


  王俊凯顿感无趣。


  “告诉老爷子和我爹,我不需要什么教书先生。”  


  王俊凯从管家手里重新拿回金丝鸟笼,顺手把那几枝花给了他,拐了个弯直接进了旁边一栋小洋楼,全然不顾身后管家的声声挽留。



  到了卧房,王俊凯把鸟笼小心翼翼挂在藤条上。他将吃食和水倒进瓷碟递了进去,看到小鸟将食物吃得一干二净后这才弯起嘴角,不轻不重地骂了一句。


  “给点吃的就妥协了,没骨气。”


  小鸟自然不会给他回应。


  王俊凯摘下毡帽露出一张五官精致的脸,老爷子说对了一半———王俊凯这张脸确实是非同凡响。  


  他把帽子和外套一起扔上床,走到桌边给自己倒了杯茶。白色衬衣被他塞进了西装裤,却显得腰身更加精瘦。他轻轻抿了一口茶,随手从书架上拿起一本书走出阳台进了花房。  


  花房只摆了一张白色躺椅,王俊凯躺上去翻阅着手上的书。  


  书还没翻几页,耳边就响起了王父——王瑾瑜的暴怒声。 


  “臭小子还不快给我滚出来!”


  王俊凯听到他老子的怒吼,眉一蹙,直接把书盖在了脸上。


  “还给我装睡?赶紧起来!”王瑾瑜气极,“人家张先生前几日才回国,我好不容易才请到他来当你的家庭教师。你要是一直不回就算了,现在回了家还不见客,你的教养被狗吃了?”


  “您就当是被狗吃了吧。”王俊凯仍然是吊儿郎当的语气。


  “你真以为我没法子了?”王瑾瑜阴森森的说,“你再不起来,我就把你那两只鸟宰了。”


  王俊凯猛地从躺椅上坐起身,“不准!”


  “那就赶紧和我下楼!”



  王俊凯不情不愿地跟在父亲身后,他身上胡乱套了件西装外套,头顶还滑稽的翘着根黑发,整个人凌乱得就像是被刚从床上抓起来一样。  


  王俊凯垂眸望过去,他看到会客厅的沙发上坐着一个男人。  


  男人穿着墨色长衫,手边放了个黑色漆皮公文包。身子清瘦却不孱弱,眉目间隐隐约约带着北方的硬朗冷冽。他看上去并不年轻,浑身散发着年长者的成熟。平心而论,男人不算好看,但看似普通的五官组合到一起时却有一种说不上来的韵味。


  “你好,我是张译。”  


  男人站起身说。

 

  

  

-


  1915年,在国内讨伐袁世凯的二次革命失败,大批革命派被迫流亡海外后,袁世凯签订二十一条的消息一经传播立刻引起了全国人民的强烈抗议,国内城市纷纷举行游-行示-威拒不承认丧-权-辱-国的二十一条。

  国内群情激奋,国外的中国人也抑制不住怒火。以陈仲甫为代表的文人在流亡海外数年后决定回国,他慷慨扬言:让我办十年杂志,全国思想都改观!  


  张译的父亲是前朝举人,不同于其他文绉绉的举人,张父是一个颇具胆识的举人。在亲眼目睹甲午战争、戊戌变法等一系列的失败后,他这才意识到清朝覆灭是迟早的事。

  后来他在上海结识了一位前翰林院的蔡姓编修,两人一拍即合决定一起搞教育,搞教育远远不够,蔡编修成立了光复会,意在光复汉族,还我山河,主要活动就是暗杀清政府官员。蔡编修甚至带领成员亲自研究炸弹,他们研究的炸弹后来还真的炸死了几名清政府官员。


  父亲动手搞炸弹,儿子自然也差不到哪儿去。


  张译的气质随了他父亲,儒雅又稳重,一席长衫俨然一副翩翩君子的模样,但他却是个实打实的革命派。流亡日本的这些年他认识了许多早稻田大学的学生,大家时刻关注着国内情形,一群志同道合的人经常在杂志上放言高论、各抒己见。


  张译的笔触与他激烈的思想不同,他更偏向于用细腻的文字缓缓铺开给读者看,那些晦涩冗杂的话被张译一解释立刻跃然于纸上,但当他批判虚伪的剥削者时又恢复了一贯的快准狠。


  行文者化笔尖为刃,一刀刀直击敌人的要害。


  从日本回到北京后,张译进了一家报社做编辑。这些年他以“唤潮”为笔名发表了数篇文章,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王瑾瑜虽对他的某些观念不认可却很欣赏他的才气,一听到他回国的消息就立刻来了报社邀请他来家中教导自家儿子。

  古有刘备三顾茅庐终请得诸葛亮出山,但张译自知自己远不及诸葛先生,所以在王瑾瑜第二次拜访时他便同意了这件事。


  在一场暴雨过后,张译整理好东西坐上了去王家的黄包车。


  张译自认为是个脾气极好的人,虽然早就听说王家小少爷性格古怪,但他并没有因此对王俊凯留下什么坏印象。


  即使他在王家会客厅等了足足一个时辰,即使佣人送来的热茶换了一盏又一盏,张译仍是淡然自若处变不惊的温和模样。  


  张译等得了,老爷子却等不下去了。就在老爷子的怒火将要到达顶峰时,管家从外面匆匆跑到王瑾瑜身边不知道说了什么。王瑾瑜对他们勉强笑了笑,带着管家走了出去。


  张译抿了一口茶。啧,可惜凉了。


  张译放下茶杯继续和老爷子聊天,老爷子三句话不离王俊凯,可以窥见他对这个孙子的喜爱。老爷子从王俊凯出生时的奇观讲到王俊凯如何如何的聪明。张译觉得有趣,他忍住笑,认真聆听。


  就在老爷子讲到王俊凯写得一手好字时,张译听到楼梯口传来了脚步声。

 


  直到多年以后,张译仍然忘不了初遇王俊凯的场景。


  墙上琉璃窗折射出的五色斑斓的光斑印在小少爷的侧脸,像一只翕动着翅膀的蝴蝶久久不愿离开。  


  矜贵俊美的黑发少年站在二楼楼梯口微微扬起下巴打量着眼前的不速之客,小少爷虽面色不霁却生得极为好看。   


  周遭的一切都安静了下来,甚至连空气中微微浮动的灰尘都清晰可见。


  小少爷微微一动,于是半张脸都浸在了阳光下,晨光模糊了他的侧脸,附在他脸颊上的那只蝴蝶若隐若现的像要展翅高飞。


  张译下意识想更加仔细的看清楚小少爷的模样,却正好与楼梯口小少爷探究的眼神对上。

  


  一个抬头,一个低头。


  视线交汇,便是一生。


  

  

  

02.


  王俊凯一手撑着下巴,一手转动钢笔。他坐在藤椅上失了神似的望向雕花窗外蔚蓝无边的天。  

  

  此刻正值盛夏,蝉鸣声不绝于耳,城内随处可见的栾树开出了无数朵金灿灿的花,树下几只调皮的橘猫你追我赶引得枝叶簌簌抖动,不远处卖货郎的呼喊夹杂着孩童嬉笑玩闹的稚嫩声,竟莫名的有些和谐。  

   

  这本是一副好光景,但王俊凯却乐不出来。尽管他再不愿意,那位叫张译的教书先生还是被父亲留了下来。

    

  平心而论,张译是个很称职的教书先生,即使王俊凯从不给他好脸色,但他仍然将自己的分内之事做得很好。

  

  可王俊凯并不喜欢张译。

  

  他不喜欢教书先生嘴里念叨的孔孟之道,他不喜欢教书先生身上的古板沉闷,但说到底,他不喜欢的其实是被束缚在这间小小的卧房中。  

  

  这个年岁的少年心思简单,他们仅仅只是想挣脱身上的束缚,去往更自由、更广阔的世界。但他们殊不知,这个世界并非想象的那般美好,压迫、剥削、屈辱、不公......好似一座座大山将身处于水深火热的劳苦大众压得翻不了身。

    

  王俊凯插科打诨总喜欢缠着张译让他讲在日本的经历,而对张译来说,那些经历实在不美好。他也看出来了这位小少爷关心的除了那两只鸟就是吃喝玩乐,与自己并非一路人。

    

  可他还是想把小少爷领回正道上。

    

  

  这一天晌午,在王俊凯第无数次开始闹脾气后,张译终于放下手中的书抬起眸认真地看向了王俊凯。  

  

  王俊凯虽然欠揍,但确实是王家人捧在掌心的宝贝。从小到只要他一闹腾,家里的佣人便会想方设法逗他开心,即使是威严如王老爷子在看到他闹脾气后也会尽量满足他的要求。

   

  可张译不同,他完全不吃王俊凯这套。

  

  

  此时的王俊凯眉头紧锁,白净的脸上充满了愠怒,趴在床上耍小性子不肯听课。即使知道这法子对张译完全没用,但他还是习惯性的闹出点动静以此来提高自己的存在感。


  “坐好。”张译说。

  

  王俊凯直起腰,“干嘛!”

  

  “做课业。”

  

  王俊凯翻了个白眼,又趴了下去。

  

  张译抬起胳膊看了看手表上的时间,到点了。于是他站起身开始收拾自己的公文包。公文包内静静地躺着一本杂志,张译思忖片刻,拿起那本杂志走向王俊凯。

  

  “这本杂志你得空了看看。”

  

  王俊凯憋着气,“我不看。”

  

  张译在心里微不可查地叹了一口气,他太想让王俊凯踏上一条正确的路。于是他第一次向王俊凯服了软:“只要你看,我就给你买吃的,好不好?”

  

  张译说完后尴尬地咳了几声。他有些害臊,这种话其实是他用来哄亲戚家小孩的。

  

  可王俊凯一听眼睛都亮了。

  

  自从他被老爷子克扣了零用钱后已经许久不曾打牙祭。看一本杂志可以换来好吃的,何乐而不为?

  

  “我要吃富华斋的奶皮糕,稻香村的枣花酥,对了,别忘了烤鸭,一整只!”

  

  得,还挺会吃。挑的东西都不便宜。

  

  “好。”张译勾起唇角。

  

  得了张译的承诺,王俊凯一下子就不生气了,他拿过床头的枕头趴在上面哧哧地笑。

  

  小少爷还挺好哄。

  

  张译忍俊不禁,头一次对一个人产生了无奈感。他年少成名,身边多是道义之交,好友对他客气,学生对他尊敬,但他却是第一次遇到王俊凯这样的人。  

  

  吃不得一点苦,不过让他写几篇文就吵着喊累。

  偷懒贪睡,日上三竿才悠悠醒来。

  脸皮厚,即使自己不搭理他,他下一次也会乐呵呵凑上来。

  

  他的学生哪一个不是规规矩矩的,除了这位王家小少爷。

  

  “王俊凯。”张译看到对面那人疑惑的表情,哑然失笑,“到底是谁把你养成这个性子的?”

  

  王俊凯直接炸毛:“你是在说我脾气不好吗!”

  

  “嗯。”

  

  “......”

  

      

  张译离开时留下了那本杂志,杂志的封面有一个方框,方框内的上方是一排穿着长衫的中国学生,他们聚在一起各抒己见。在学生们的头顶有一串法文“LA JEUNESSE”。右侧用鲜红的颜色写了四个醒目的汉字———青年杂志。

  

  王俊凯冷哼一声拾起杂志直接扔进了书堆里。

  

  看个屁,吃的到了再说吧!

  

  

  

    

03.

  

  说是有好吃的,但王俊凯在家老老实实等了好几天也没等待到张译来。

  

  小少爷大怒,一拍桌子站起身怒斥张译是骗子。

  

  管家很喜欢这位平易近人的教书先生,连忙为他解释,说是因为张译在北大那边有事,不过他已经提前知会过老爷,老爷也让他放心做自己的事,所以他才一直没来。

  

  “切,我看分明是他买不起那些东西所以想躲避我。”小少爷理直气壮,半点不讲道理,“哼,难怪他看起来就很穷。”

  

  “哎哟,慎言!”管家在一旁擦了擦额上的冷汗,“这话要是被少爷听到了又该念叨您了。”

  

  王俊凯哀嚎一声重新瘫在椅子上,“可我亏死啦———”

  

  他把那本青年杂志都看了好几页了!

    

  

  王俊凯没等来张译,倒是等来了开学日。他这些年狐朋狗友认识了一大堆,不过没一个对他真心,大多数人觊觎的不过是他的家世,想从他身上捞点好处。王俊凯此人虽然脾气不好,但确实是个没心眼的。  

  王老爷子看不下去,态度强硬的让王俊凯与那些人断了联系,之后又动用关系让他进了一所师资不错的中学。    

  最开始的王俊凯嚷嚷着不愿意,直到老爷子举起拐杖。  

  毕竟混世魔王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老爷子手里那根拐杖。那根拐杖是在南京定制的檀木拐杖,王俊凯从小到大不知道被老爷子抡起拐杖打了多少次。偏偏老爷子一出手其他人都不敢拦,王俊凯每次只有撒娇求软才能消了老爷子的气。  

  这一次,亦如此。

  

  

  就这样,王俊凯进了顺天中学堂。

  

  

  王俊凯来学校其实也是混日子,但用老爷子的话来说就是,就算是混日子那你也得在学校混。

  老爷子始终坚信他孙子是个大才,一定会在某一刻的突然爆发。

  

  

  又混完平平无奇的一天后,王俊凯耷拉着脑袋收拾桌上的书。

  

  “你听说了没,这几日北大在办演讲呢!”

  

  “怎么,你有兴趣?”

  

  “当然!来的可都是有名的先生。”

  

  前桌两位男同学你一言我一语地聊着天,王俊凯掀起眼皮懒散地看了他们一眼,垂眸又继续刚才的动作。

  

  他当然知道随意偷听别人的聊天内容委实不太好,但面前这两位的声音太过洪亮,让他不得不跟着听墙角。

  

  戴眼镜的男同学突然道:“那译之先生岂不是也会去?”

  

  “译之先生在北大讲学,自然会去的。”另外一名男同学想了想,补充,“不过告示上并没有写他的名字。”

  

  “但我觉得译之先生肯定会上台。”

  

  两人一口一个‘译之先生’,活脱脱一副忠实跟随者的模样。二人的聊天内容自然也吸引了其他同学的注意,前排的男同学笑了笑,问:“恕我孤陋寡闻,这位‘译之先生’是?”

  

  “泽明,你竟然连他的名字都没听过?!”

  

  “愿闻其详。”

  

  王俊凯对这个话题完全不感兴趣,正好他的东西也收拾完了,于是他挎上包,晃晃悠悠地走了出去。

  

  同学们因为王俊凯的离开沉默了一瞬。大家都知道他家世显赫,而王俊凯本人似乎也并不想和同学们多言。许是不想让旁人误会自己攀龙附凤,所以大家索性对他保持了距离。

  

  “他在日本的时候发表了好多篇文章!”男同学急了,“张译,字译之①,笔名唤潮!”

  

  陈泽明点点头正想说些什么,就被门口突然探出头的王俊凯打断了接下去的话。

  

  “不好意思,我想确认一下译之先生是叫张译吗?”

  

  小少爷露出了人畜无害的笑容。

  

  “我找他要债,他欠了我不少钱来着。”

  

    

  

-

  

  王俊凯雄赳赳气昂昂地站在北大门口,颇有一种债主登门的即视感。

  

  他永远也忘不了刚才当他说完那句话后,那几位男同学张着嘴一脸震惊的模样,尤其是戴眼镜的男同学嘴角一直抽搐,吸气又呼气,好半晌才咬着后槽牙憋出一句,胡说八道,先生肯定不会欠你钱!

  

  

  “同学,你是来听演讲的吗?”一个穿着北大校服的男同学问。

  

  王俊凯点点头:“嗯。”

  

  男同学笑:“你来迟了,今日的演讲已经结束了。”

  

  “没事。”王俊凯瞧着这位男同学面善,所以态度也礼貌了不少,“不过可以麻烦你帮我个忙吗?”

  

  “什......”

  

  “仲澥。”

  

  王俊凯抬起头,看到张译站在校门口。

  

  这是一个气质完全不同的张译。

  

  如果说在王家的张译温润内敛,夹杂着王俊凯不喜欢的古板沉闷,那么此时站在王俊凯面前的张译是外露的、张扬的、意气风发的。他像是刚刚打了一场胜仗,此刻眉眼都带着桀骜。

  

  张译说:“这是我学生找我有事,你早些回家吧。”

  

  “是。”邓仲澥行了个礼,转身离开。

  

  

  王俊凯向张译摊开手心:“我的东西呢?”

  

  “你看完了?”张译挑眉。

  

  “没看完,但也快了。”王俊凯脸不红心不跳。

  

  张译早就摸清了王俊凯的脾性,什么快了,估计只看了几页,但他并没有拆穿王俊凯那破绽百出的谎话,只笑着说:“东西已经买好了,跟我去拿吧。”

  

  

   

-

  

  张译的家很简单,甚至可以说是简陋。到底也是北京大学的老师,怎么也不可能过成这副模样吧。

  

  于是,没心眼的王俊凯把心里的疑惑诚心诚意地问了出来。

  

  张译放书的动作一顿,“我觉得还好,足够我生活。”

  

  “不会给我买了这些吃的后,你这个月都吃不上饭了吧?”王俊凯心想那自己罪过可就大了。

  

  “......”张译嘴角抽搐,“不会的,你放心。”

  

  木桌上放了四盒包装精致的糕点和用油纸包着的喷香四溢的烤鸭。张译扫了一眼在心里点了点数,这才将东西推向王俊凯。

  

  “烤鸭有些冷了,吃的时候记得热热。”

  

  王俊凯骤然觉得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他虽然作天作地,但实则吃软不吃硬。张译对他越好,倒让他越发心慌。毕竟他才看了三页杂志,不是自己应得的东西他还真不好淡然自若的收下。

  

  “咳咳咳!”王俊凯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其实,其实我也不是很想吃这些。”

  

  张译以为王俊凯又要闹脾气,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如此包容这位小少爷,想来想去也想不通,索性不去想了。

  

  “那你要吃什么,我再去买就是。至于这些,我可以拿去给其他孩子吃。”

  

  “哪来的孩子?”王俊凯问。

  

  张译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天桥下面多的是要饭的孩子。”

  

  王俊凯骤然反应了过来。难怪张译的工作不缺钱,却还把日子过得这样紧巴,原来他把工资都用来接济别人了。

  

  可......

  

  “人活在世上,把自己的生活过好不就行了吗?”王俊凯不懂。

  

  张译微微摇头:“纵使人都是利我主义,但我做不到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普通百姓尚且挣扎在温饱线,更别提那些四处流浪的同胞。既然我能帮衬,那就尽全力帮衬。”

  

  “政府不应该有相应的补助吗?”

   

  张译冷笑:“补助?靠北洋政府?北洋政府已经烂透了!我从未幻想他们有一天能关心关心劳苦大众。他们只会毫无底线的卖-国、默认帝国主义的剥-削、将国土搞得乌烟瘴气满目疮痍!一片黑暗的前方,看不到希望的未来,百姓的哭喊他们听不见,同胞的鲜血他们视若无睹!这样的政府还有什么继续存在的必要?”

  他语气一转,眸子也亮亮的:“我多想能够改变这一切,但我也知道想改变这一切任重而道远,也许是三十年,也许是五十年,也许是一辈子,但我仍乐意至极,我愿意用一生去追寻我的目标。”

  

  王俊凯被张译语气感染,轻声问:“怎样才算改变呢?”

    

  张译嘴角溢出笑,像是已经看到了未来:“如果中国人不再受欺负,老百姓都能安居乐业衣食无忧,那我毕生追求的目标就算完成了。”

    

  王俊凯似懂非懂。他觉得张译说的话一听就很困难,更别提什么三十年、五十年、一辈子。何况中国人千千万,何必挺身而出燃烧自己的生命去追寻一个可能永远都不会实现的目标。

  用一辈子换一个虚无缥缈的未来,真的值得吗?

  

  “为什么偏偏你要做这件事?”王俊凯不理解,“为什么就非得是你?”

    

  张译盯着王俊凯的眼睛,一字一句、坚定而固执地回答:

  

  “总要有人去做。”

 

  

  

  

03.

  

  1917年1月15日,陈仲甫被聘为北大文科学长,《新青年》编辑部也从上海迁至北京,令本就如火如荼的新文化运动逐渐走向高潮。

  先进的知识分子们纷纷开始在《新青年》上各抒所见,他们在开民智、清愚昧的运动中发挥着自己的力量。陈仲甫、李守常、钱玄同、鲁迅等人成为新文化运动的主要领导者。

  他们带领着工人与学生,昂首站在鲜红飘扬的旗帜下,齐声高呼新文化运动万岁!新文化运动万岁!

  

  

  不久,张译向王老爷子请辞。 

  纵使老爷子欣赏张译的才气,但他也明白自己与张译始终不是一路人。张译主张打倒旧道德和旧文化,猛烈抨击以孔子为代表的儒家传统道德和文化。而老爷子则生于清朝长于清朝,他接受的观念就是尊儒学儒,自然也就不认可现在外面闹得沸沸扬扬的新文化运动。 

  但君子和而不同。

  老爷子对于张译的离开并未冷嘲热讽,反而郑重感谢这些日子以来他对王俊凯的照顾。张译亦鞠躬回礼,夸赞王俊凯聪慧机灵,是难得的赤诚之人。

  

  

  对于张译的离开,王俊凯并未太过意外,他只是气愤张译竟不辞而别。

  

  当年张译那番话给了王俊凯很深的感悟,于是那天他回到家后从乱糟糟的书堆里艰难的找到了那本杂志,坐到椅子上老老实实地看了起来。

  窗外从阳光明媚到暮色苍茫,而他手里的杂志也从扉页的《敬告青年》逐渐到尾页的《德意志之军人》。

  中间的法兰西人与近代文明、共和国家与青年之自觉、新旧问题、妇人观、现代文明史......都令他深深着迷。这些文章的思想太标新立异了,无论是批判还是阐述都一针见血毫不拖拉,颇有一种争先士卒的决绝。


  此后的王俊凯不再抗拒张译递来的杂志,甚至他们二人有时候也会开诚布公的谈天说地。张译向王俊凯陈述在日的不堪经历,王俊凯向张译诉说工厂工人的不公对待。

  夜晚幽深,月影晃荡。

  张译与王俊凯面对面坐在椅子上,桌面只留了盏暖黄的台灯。

  

  “我觉得我爹这样不对,他们很可怜。”

  

  张译拍拍王俊凯的肩:“所以我们才更要改变这些不公平。”

   

  就着昏黄的光线和窗外徐徐吹来的晚风,他们望见彼此明亮的眸子,与夜空悬挂的弯月交相辉映。

  

  

    

  王俊凯来到张译家时,正巧碰上了正欲出门的张译。两人站在道路泥泞的胡同大眼对小眼,一个委屈,一个迷茫。

  

  王俊凯扬了扬眉,倒像是来教训人的,“先生为何不辞而别?” 

  “奇也怪哉,王小少爷不是天天念叨着我离开吗?”张译负手而立,笑着打趣。  

  王俊凯被他的话噎住,嘟囔了句,“那是以前......”

  

  张译在长衫里拿出一把生了锈的钥匙,他轻轻放在王俊凯的手中,“进去等我,我现下要去北大一趟,一定早些回来。”

  

  王俊凯愣怔在原地,甚至连张译什么时候开门把自己推进去的都不知道。等他反应过来时自己已经呆呆地站在了张译那间破旧的院子中。

  

  他眨眨眼,心中平白生出了些欢喜。

  

   

  后来张译重新去配了新钥匙,那把生了锈的钥匙就继续留在了王俊凯身上。

  张译没有索回,王俊凯便没有归还。

    

  那是他们二人,第一次绝口不提的默契。

  


  王俊凯不再去别的地方,闲暇时间他便提着鸟笼泡在张译的家中。张译嘴上嫌弃,却在买菜时习惯性的多买一个人的量,以及两只嗷嗷待哺的鸟儿。

   

  

  原本张译请辞后不久,王瑾瑜就打算再给他找一位教书先生,可王俊凯却摇着头拒绝了。 

  

  那年的王俊凯十六岁,少年心性肆意张扬。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同时不想做的事任凭旁人怎样劝说他也绝不点头。

  

  他固执地认为,他的先生,只有一个。

 

  

    

       

04.

  

  这年初冬,张译离开了北京。他没有拿太多东西,只带了件换洗衣物和一点干粮就去了湖南。

   

  他走得急,什么话都没来得及留下。

  

  

  王俊凯如往常一样来到张译家中,他虽在逗弄着鸟儿,眼睛却一直看向门口。但看久了也会有些无趣,于是他干脆趴在桌子上睡觉。

  也不知过了多久,王俊凯这才悄然醒来。他睁开眼,眼前却是一片黑暗。

  王俊凯揉揉眼,捏了捏发麻的胳膊,站起身提着鸟笼缓缓离开小院,消失于夜色中。

   

    

  直到北京城落了雪、家家户户都贴上喜庆的对联、爆竹声响彻云霄,王俊凯也没等来张译。

  

  

  这是张译第二次不辞而别。

  

  

  

  

05.

  

  1918年11月11日,迎来了一个振奋人心的好消息———第一次世界大战以协约国战胜同盟国而宣告结束。作为协约国的中国,无疑是战胜国。

  以外交总长陆征祥为首的中国代表团将以战胜国的身份去法国参加和会,中国提交的议案包括:一、放弃势力范围,二、撤退外国军队以及巡警,三、裁撤外国邮局电报机关,四、取消领事裁判权,五、归还租界地,六、归还租界,七、关税自由权。

  陆征祥面对媒体记者高喊公理必将战胜强权!

  他们承载着国人的期待,踏上了前往巴黎的轮船。

  

  

  

  王俊凯同所有人一样,都沉浸在喜悦中。此时距离张译离开正好一年,而他整个人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他稳重了很多,也懂事了很多。从前的混世魔王转了性子,不再沉迷花鸟鱼虫寻欢作乐,而是捧着书本穿梭在学校各个角落。  

  

  只有从鸟笼里的那两只鸟中,才能窥探出王俊凯从前肆意妄为的模样。

  

  好几次管家端着热汤上楼看到王俊凯奋笔疾书的模样都差点老泪纵横,小少爷真的长大了,这不,竟然都会看书了。 

  

  其中最高兴的莫过于老爷子。

  

  王俊凯本就生得乖巧,如今这幅好学的模样更让老爷子怎么看他都顺眼。老爷子捋着银白的胡子,大手一挥,给了王俊凯充足的零用钱。

  

  沉甸甸的大洋到手后,王俊凯学着张译的样子,帮助了许多孩子,甚至还接济学校的同学。

  

   

  王俊凯模样十分讨喜,不管是那双水汪汪的桃花眼,还是调皮的小虎牙,亦或是嘴角的笑,完全让人讨厌不起来。 

  本就同学一场,也没什么深仇大恨。王俊凯主动同他们交好,他们自然也给了真诚的回应。

  相处时间越久,他们就越发觉得王俊凯此人实在可爱,半点没有架子。

  于是王俊凯也有了许多交心的朋友。

  

  

  

-

  

  1919年新年伊始,王俊凯穿上家里准备的新衣裳溜出门与几个同学一起到外面吃涮羊肉。

  

  寒风呼啸,却也没能冻住少年们的热情。沸腾的汤锅冒着热气,很轻易的让他们忘却了外面的天寒地冻。

  

  吃到最尽兴时,意气风发的少年们举杯相碰。在叮当声中,茶水从杯口溢出洒到火炉上,滋滋飘出几缕白烟。

  

  几人笑容不减。

  

  他们再次倒满茶水,举杯敬眼前的山水。

 

  “律回春渐,新元肇启!”

  “朝朝暮暮,岁岁平安!”  

  “愿新年,胜旧年!”

  

  端的是同学少年,风华正茂。

  

  

  

  

  告别同学们后,王俊凯在路上买了些对联和灯笼,又熟练地钻进小胡同。

  

  突然,他脚下一顿,呆在原地。

  

  在王俊凯不远处的门口,一个身穿墨蓝长袍的男人握着毛笔正在临摹加深去年王俊凯贴的、已经褪色的对联。男人黑了不少也瘦了不少,眉眼却温和一如往昔。

  

  王俊凯鼻子微酸,捏紧了灯笼的竹柄,往前走去:“走的时候不说一声,如今回来了也打算一个人过年吗?”

  

  “家里很干净,没有积灰。多谢。”

  

  张译朝他笑。

  

  “新年快乐,新年平安。”

   

  王俊凯眼底那颗半掉不掉的泪水随着张译这句实在普通的新年贺词终于落到了地面。

  

  

  

 

   

  这天晚上,王俊凯望向正在厨房忙碌的张译,闭眼合掌悄悄许下了新年愿望。

  

  ——希望张译平平安安。

   

  ——希望张译不要再不辞而别了。

  

  

  他真的很想他。

  

  

  

  

06.

  

  不久后,从巴黎传来了噩耗。外交失败,由日本接管德国在山东的特权。

  

  一时之间,国人无不义愤填膺、群情激愤。

  

  国民政府拒绝在和约上签字,在北京的影响下,山东、广州、上海等地也陆续开始抵制签字的运动。以傅斯年、赵世炎为代表的学生干部决定联合北京高校抵制签字,要在国民大会那天来一场十万人的游-行。

  

  计划原定5月7日,但为避免夜长梦多,提前到5月4日。

    

  5月4日,北京13所高校的学生纷纷走上街头,他们手举横幅旗帜。含着眼泪、怀着孤勇、带着九死其犹未悔的决绝与满腔热血,声嘶力竭——

  

  “外争主权,内惩国贼!”

  

  “废除二十一条!拒绝在巴黎和约上签字!”

  

  “誓死力争,还我青岛!收回山东权利!”

  

  

  王俊凯和学校的同学一起高举旗帜走在街头,他瞪大了双眼,拼尽全力呼喊口号。这场无声的炮火已经打响,所有国人不能退让!不能退让!

  

  恍惚间他好像在不远处看到了张译。

  

  张译手拿传单,正在为一脸迷茫的同胞讲述这极度不公平的和约。他目眦欲裂、慷慨激昂,好似从眼睛里噼里啪啦蹦发出带着怒气的火星子。

  

  意外产生在须臾之间。

  

  前方传来了令人心悸的嘶吼。

  

  “警察来了!同学们快跑!他们带了棍棒——!”

  

  一石激起千层浪,同学们惊呼着转身逃跑。在一片混乱中,拿着横幅的王俊凯啪地一下被撞倒在地。他本就不擅功夫,如今这局面自然是被打的那一个。

  

  铁棍落在他身上,拳头直击要害,王俊凯无力反抗。他嘴角溢出鲜血,脸苍白如纸。

  

  就在警察大手一抓正欲把王俊凯抓进监狱时,脑后猛地一痛,眼前顿时模糊了起来。等他恢复清明,脚下的少年已不见了踪迹。

  

  

  

  

  王俊凯皱眉趴在张译身上,他全身都疼得厉害。许是听到了王俊凯的呻吟,张译奔跑的动作一滞,然后立刻恢复了速度。他不敢停。

  

  张译也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直到全身脱力他才停下了脚步。他把背上的王俊凯小心翼翼抱下来扶到湖边的木椅上,这才如释重负地叹了一口气。

  

  “虽伤犹荣。”张译说。

  

  王俊凯忍住疼,十分大气的抹去嘴角的血。他指着自己额上的乌青,开玩笑:“这不是伤,这是小爷的勋章!”

  

  “噗嗤——”

  

  张译笑出了声。

  

  王俊凯也笑,然后不小心牵扯到伤口立刻疼得龇牙咧嘴,全然没有了张译第一次见到他的矜贵模样。

  

  可张译却觉得,这样的王俊凯却比任何时候都好看。

  

  

  

  两人都是才从混乱中逃出来的狼狈模样,长衫脏了,头发乱了,脸上满是污垢,可他们并不觉得难堪。

  正如王俊凯所说的那样,这是他们的勋章,是他们捍卫国家的标志,也是他们坚决不向北洋政府妥协的证明。

  

  寄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荐轩辕。②

  


  

-

  

  在抵制日货的行动上张译并没有看到王俊凯,聪明如张译一下子就明白了原由。如今形势严峻,再加上王俊凯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张译觉得让他在家养病也好,也就撇下了去找王俊凯的念头。

  

  

  呐喊声仍在继续,学生罢-课、工人罢-工、商人罢-市,国内形成三罢局面。    

  最终,1919年6月28日,中国代表团拒绝在巴黎和约上签字。

  至此,五四运动取得胜利。

  

  

  为了庆祝这一好消息,张译与几位同仁、学生相约聚在酒楼。斗争了好几个月的师生终于可以暂时放松心情,心无旁骛地举杯畅饮。

  

  回家后的张译拿出钥匙还没来得及开门,怀里突然就撞进来了一个人。

  张译下意识的把人抱住,眼神茫然无措。周围很暗,他微微眯眼,借着薄薄的月光,终于看清了怀里的人。

  

  “王、俊凯?”

  

  王俊凯缩在张译怀里,仰头脆生生地回答:“诶,先生好!”

  

  “你怎么......”

  

  “快回家,快回家!”

  

  

  王俊凯在之前游-行上虽受了伤,但伤好后又恢复了活蹦乱跳的模样。被关在家的这些日子他养精蓄锐,终于在听说了代表团拒签巴黎和约的事后,立刻从家里逃了出来。

  

  王俊凯绘声绘色地给张译讲述他的翻墙经历,最后得出结论:“幸亏我够机智!”

  

  “好,你最机智。”张译失笑,提起茶壶将水杯斟满递给王俊凯,柔声询问:“没伤着吧?”

  

  王俊凯很骄傲:“我是吃饱了才翻墙的。”  

 

  话虽这样说,可张译还是放心不下,去厨房给王俊凯下了碗面。张译这段时间都在学校,家里实在没有什么菜,煮出来的面也很寡淡,只加了点调料和葱花。  

  原本张译还担心吃惯了山珍海味的王俊凯会嫌弃,结果没想到王俊凯捧着那碗清汤寡水吃得很认真,最后连汤汁都喝完了。  

  吃面的人很开心,煮面的人也很开心。

    

  直到洗漱完该上床歇息时,两人的笑容这才僵在嘴角。

  

  ——张译租的房子小,只有一间卧房,卧房里只摆了张单人床。

  

  “睡吧。”张译想都没想直接把王俊凯推上了床,自己则在地上打地铺。

  

  王俊凯盘腿坐在床上,视线紧跟着忙前忙后的张译。张译从柜子里拿出一张薄布铺在地上,实在找不到枕头,便拿外衫充当。夏天炎热,张译顺手把纳凉的蒲扇递到王俊凯手上,冲他笑了笑这才灭了灯躺下。

  

  “早些休息,明日送你去学校。”

  

  王俊凯侧躺在单人床上,眨巴着眼。他不动声色地伸长颈往地上望过去,依稀能看到青石地面上的张译。

  鼻间充盈着属于张译的、淡淡的味道,王俊凯忍不住将蒲扇遮住大半张脸,很浅很浅的笑了。

  蒲扇继续扇动,消散了暑气。王俊凯缓缓闭上眼,扇扇子的动作也逐渐趋于平和。

  

  

  窗外传来蝉鸣,月光照射到书桌。

  

  张译再一次睁开了眼。

  

  不知为何,今晚好像格外炎热。按理说他在长沙都待了一年多了,这点热气倒也不至于睡不着觉,可他就是燥热得难以入眠。

  张译微微直起腰看向床上凸起的一小团,小人貌似早已进入梦乡,睡得很安稳。  

  

  正当张译合眼打算再努力一次时,床上的人突然一蹬被子忒不雅观地翻了个身。单人床本就窄,王俊凯这一翻身就在床的边缘了。

  来不及多想,张译连忙起身跑到床边左手按着王俊凯的腰,右手护着王俊凯的头,轻轻将人推向里侧。

  

  王俊凯倏地睁眼,握住了张译的右手手腕,“先生。”

  张译一惊,但还是好脾气的问:“做噩梦了?”

  

  王俊凯没有回答,周遭黑黢黢一片,但他却准确捕捉到了张译的双眸。

  

  那只原本握着张译手腕的手缓缓游离到他的手背,当柔软的手心轻轻覆盖住骨骼凸起的手背时,张译眉头狠狠一跳,呼吸加重。

  

  由着这个动作,王俊凯将脸贴到张译的手心,轻轻地蹭了蹭。

  

  他在等一个回答。

  

  

  张译任由他蹭,却没有动。

  

  他当然知道王俊凯的的心思,他也知道王俊凯此刻在等待什么,可他不敢轻易迈出那一步。他虽崇尚平等,向往自由,想要开放国人的思想,但一码事归一码事,他与王俊凯不能用这么简单几个字概括。

  

  许是察觉到了张译的迟疑,王俊凯忙不迭地从床上直起腰,环抱住了张译的脖颈,孤注一掷道:

  

  “不要抛下我,我只想和你一起。”

  

  

  即使张译看不清王俊凯的模样,但他觉得此时的少年一定很像一只可怜的幼猫,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对他说,带我回家好不好?  

  

  天人交战许久,张译抿紧嘴,终于下定了决心。什么礼义廉耻、人伦纲常都去见鬼吧!

  

  他喜欢王俊凯,这没有错。

  

  

  张译顿了几秒,但还是抚上少年的后背,叹气:“小凯,我永远不会抛下你。”

  

  

  这一晚,他们握紧彼此的手,郑重许下承诺。

  

  ——不离不弃,生死一处。

 

  

  

      

07.


       夏离,秋至。

  王俊凯从顺天中学堂毕业,成功考入燕京大学历史系。  

  录取通知书到达王家时,与王俊凯十八岁生辰时间大差不差,老爷子高兴得合不拢嘴,大摆酒席就算了,甚至还雇了许多辆车拉着横幅足足绕了北京城两圈!他说什么来着,他孙子就是非同凡响天降奇才!

  

  王俊凯嫌丢脸,索性躲进张译家图个清静。 

  

  十八岁的少年褪去稚嫩,逐渐长成青竹一般俊秀的大人,燕大的校服穿在他身上衬得他愈发俊朗,全身上下都透出一股灵气。

  

  张译送给王俊凯的生辰礼物是两只木雕鸟,原型就是王俊凯家里那两只鸟。那两只鸟终究没能活到初秋,双双病死。张译知道王俊凯心里难过,便向巷口的老师傅请教,不知流了多少血这才雕刻了出来。 

   

  木雕栩栩如生、惟妙惟肖,王俊凯仿佛都能听见它们的叽喳声。  

  王俊凯虽没说话,但他微微湿润的眼眶告诉张译,他很喜欢。

  

  

  

-  

  

  1920年年初开始,王俊凯发现张译逐渐忙了起来,他经常在北京上海广州这三处地方来回跑。问他发生了什么他也不说,每次都是留封信就匆匆离开,对此王俊凯颇有微词。

  

  所幸燕大浓厚的学习氛围让他忽略了那点不悦,王俊凯在心里埋怨几句后也就没再纠结。好友陈泽明也考入了燕大,两人结伴同行,也算有了个伴。

  

  

  王俊凯下了晚课和同学告别后独自一人走回家,正当他路过一条黑漆漆的小巷子时,整个人突然被拉了过去。

  

  他惊愕也害怕,却在闻到身上那人的味道后倏地放松了下来。来人正是许久不见的张译。

  

  王俊凯挣扎:“别碰我!”

  

  “抱歉,这些日子都未曾来见你。”张译接过王俊凯的书,靠着宽大的衣袖,悄悄抓住了身旁少年的手,“不过以后就能多陪陪你了。”

  

  “你不忙了?”王俊凯的声音带着雀跃。

  

  张译笑着摇头:“不忙了,事情都办好了。”

  

  虽然不明白张译口中的事是什么,但只要张译在他身边,那王俊凯就心满意足了。

  

  他们肩并肩走在北京的街头,泠泠月光为他们照亮了前方的路。

  

  

    

-

  

  时光悄然流逝,王俊凯22岁那年,家里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沙发上坐着的女人留着短发,英气十足。她穿了件墨蓝色短衫,搭了条黑色长裤,简单却不失干练。

  

  王瑾瑜向他介绍:“这是姑姑。”

  

  王俊凯微微一惊,他是听过他那个姑姑的事迹的。留洋回国后不满老爷子的安排,于是愤然离家出走,这一走就是十六年。

  

  十六年太久了,久到王俊凯都快忘了他还有个姑姑。

  

  王韫仪冲着王俊凯笑,“我当年离开北京的时候你才这么大一点。这一转眼,都长这么高了。”她眼尾泛红,忍不住想起故人,“像,和阿秀真像。”

  

  王瑾瑜黯然,却还是强撑着笑:“站着做什么,上桌吃饭吧。”

  

  饭桌上的气氛并不太融洽。

  王韫仪夹了块肉放到老爷子碗里,可老爷子冷脸把肉扔到一旁的盘子上,正眼都没瞧她。王瑾瑜为缓和父女之间的关系,便让老爷子最疼爱的王俊凯分享一下在燕大的趣事。

  王俊凯在心里翻白眼,上学能有什么趣事。

  无奈,他只得胡诌了件事结结巴巴地讲,他看了眼老爷子和姑姑的表情,声音越来越小,默默闭嘴。

  这顿饭吃得尴尬,明明是一家人,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仇人见面。

  

  只在北京待了三日,王韫仪便要赶回广州。王俊凯喜欢这位特立独行的姑姑,舍不得她走,王瑾瑜虽未说只言片语,但也同样希望王韫仪留下。

  

  “我在广州还有很多事要做呢。”王韫仪拍平王俊凯衣服上的褶皱,眼神温柔,“等你毕业了可以来广州找我,届时我带你把整个广州都玩一遍。”

  

  “姐......”

  

  “瑾瑜。”王韫仪打断胞弟的话,嘱咐道,“好好照顾爸爸还有俊凯。”

  

  “我会的。”王瑾瑜点头。

  

    

  王韫仪轻轻叩门,“爸,我是来向您辞行的。”

  

  房间内传来怒吼与掀桌的声音,“滚!马上给我滚!以后都别回来了——”

  

  王韫仪动作一顿,缓缓放下手。她对着门口鞠了一躬,转身离开。

    

  收拾好东西后,王韫仪静静地靠在门上望向屋外的绵绵细雨,没有人知道她在想什么。

  许久后她一手执伞一手提行李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王家。

  背影单薄却固执,一如十六年前。

  

    

  

  “爷爷分明是舍不得姑姑走的。”王俊凯实在不理解,“为什么人们总是心口不一?”他有些苦恼,“若是爷爷开口挽留,说不定姑姑就不会走了。”

  

  听了王俊凯的抱怨,张译只弯了弯唇,“人是复杂的,心口不一也许只是太害怕失去。王老爷子念了女儿十六年,不过三日她又要离开,他总会怨的。这一怨啊,自然是口不择言。”

  

  王俊凯连忙抱住张译的腰,把脸贴在他的后背,“以后我们俩要是有矛盾就先冷静,不准恶语相向也不准口不择言。”

  

  “年龄不大想的倒挺多。”

  

  张译转过身把王俊凯抱入怀里,他把下巴轻轻放在王俊凯的头顶。

  

  “小凯。”他无奈,“我舍不得的。”

  

  

    

  

08.

  

  王俊凯从燕京大学毕业后接受了老师的邀请,留校任教,同时也负责历史书籍的修复整理。 

  同年,张译辞去北大的职位,全身心投入组织活动,时任组织部部长。

  

  他们二人的感情十分稳定,这么多年来鲜少发生争执吵闹。张译年岁比王俊凯大了不少,只要不涉及原则性问题,他几乎是样样都听王俊凯的。年长者的喜欢大抵如此,可以无限包容爱人的一切。

  

  一切似乎都在朝着好的地方发展,却不想纸终究还是有包不住火的那一天。

  

  

  直到王老爷子命人关紧大门,佣人退下,板着脸将一张张照片扔到他面前时,王俊凯才骤然反应过来,他和张译即将面临的最大的考验来了。

  

  老爷子濒临崩溃的边缘,“告诉我,这些是什么?”

  

  王俊凯直直地看向老爷子,“爷爷,你不能拆散我们。”

  

  这句话甫一说出口,老爷子便猛地拍桌而起,他举起手颤颤巍巍地指向王俊凯,“......混账!混账!”

  

  王瑾瑜深吸一口气,“逆子你住口!这种龌龊话说出来也是脏了我们的耳!”

  

  “喜欢一个人怎么就龌龊了?”王俊凯不依不饶,“我喜欢张译,张译也喜欢我,那我为什么不能和他在一起?”

  

  “孽障!”王瑾瑜气极,从前王俊凯小打小闹也就算了,如今竟然喜欢上了一个男人,这简直是王家的奇耻大辱!

  

  王俊凯看着父亲暴怒的模样,突然觉得悲哀:“爹,我知道您不喜欢娘,所以您一辈子也不知道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可我不同,我找到了那个想厮守一生的人,我是生生世世都要和他在一起的。”

  

  王瑾瑜张着嘴说不出话。

  

  老爷子被王俊凯的话气到呼吸急促,他宠了二十多年的孙子,他寄予厚望的孙子,如今这一切都快成了泡影。

  

  他觉得王俊凯肯定是被张译蛊惑了,只要他们能叫醒王俊凯,那王俊凯就会变成从前的王俊凯。

  

  于是,他举起了拐杖,“错没错?!”

  

  那根拐杖王俊凯从小到大见过无数次,只要老爷子一举出拐杖他就会马上服软道歉,可这一次,他分明没有错。

  

  王俊凯咚地一下跪在地上,背却挺得笔直。

  

  “我没有错。”

  

  “啪——”拐杖狠狠落在他背上。

  

  老爷子又问:“错没错?!”

  

  “我没有错。”

  

  “啪——”又是狠狠一棍。

  

  王俊凯握紧衣角咬牙坚持,汗水滑落至他的鬓角,浸湿了黑发。他身子发着抖,却不肯认输。

  

  “我再问一遍,错没错?!”

  

  “我没有错!我没有错!我就是没有错!”

  

  第三棍落下来,王俊凯失去力气,倒在了冰冷的地面。可不过几秒他又直起腰,固执得可怕。

  

  “好啊,好啊!”老爷子将拐杖一扔,对着王父道:“瑾瑜,家法伺候!”

  

  

  这一晚王家所有的佣人都听到了从大厅里传来的棍棒声,他们不知道小少爷到底犯了什么错竟惹得一向疼爱他的老爷和少爷发了这么大的火。

  小少爷虽任性,但人却很好。佣人们希望老爷少爷快快消气别再打小少爷了,这么打是会出人命的。

  

  棍棒声直达夜色降临后才停止,佣人收到命令前去会客厅打扫。

 

  会客厅正中央濡湿了一片,汗水与点点血渍混杂在一起。一个胆子大的佣人鼓起勇气悄悄上楼,却在看到眼前的场景后差点惊吓出声。

  

  ——小少爷瘫倒在床上,脸色苍白嘴唇干裂,后背鲜血淋漓、血肉横飞,染红了雪白的被褥。

  

  

  

-

  

  张译在燕大校门口等了很多天都没能看到王俊凯,也不知道王俊凯是不是病了,他十分担心。

  

  就在他准备去王家时,国内发生了一件震惊中外的大事。

  

  

  1927年4月12日蒋介石在上海发动反-革-命-政变,收缴工人纠察队的武器,大肆屠杀共-产-党员、国-民-党左派以及革命群众,决定以暴力手段无条件进行“清 - 党”。

  国民党反动派在上海发动反革命政变后,江苏、浙江、安徽、广东等省相继以“清 - 党”为名,大规模捕杀共产党员。  

  情况岌岌可危,在这样的形势下,党组织工作被迫转移到地下,全国各地的都笼罩在严重的白色恐怖中。

  

  

  

  

  王俊凯知晓此事,已是一个月后。这一个月他躺在床上养伤,对外面发生的一切都浑然不知。 

  当他看到报纸上刊登的新闻时,这才胆颤心惊。他想去找张译,但他又不敢去找张译。 

   

  报纸上密密麻麻列了一大堆名字,看得王俊凯惶惶不安,他们皆被扣上了“乱-党”的帽子,可那些人是张译的同志,都是好人。他不明白,好人为什么要被杀害。

   

  那张译呢?他如今在何处?有没有受伤?

  

  王俊凯很害怕,捂着脸流泪。

  

  

  

-

  

  王俊凯整理好今日的历史文献,沿着小路回家,路过那条小巷时,他又一次被人拉了过去。

  

  上一次是惊愕害怕,这一次则是欣喜若狂。

  

  “你还活着。”王俊凯趴在张译胸前哽咽,“活着就好,我真的很担心你。”

  

  张译亲了亲王俊凯的额头,“对不起,事发突然,让你担心了。”

  

  王俊凯倏地在他怀里抬起头,眼神焦急:“你怎么还留在北京!快走啊,赶紧走!”

  

  “小凯,我可能真的要走了。”张译将他拥进自己怀里,舍不得松开,“上海牺牲了太多同志,我们的组织濒临溃败,我必须去上海。”

  

  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王俊凯趴在张译的肩上,歪着头在他耳边道:

  

  “带我走吧,我和你一起去上海。我不会阻止你的行动,我也不会干扰你的工作,我只是想和你在一起,不管有多恐怖,我也不要和你分开。”

  

  张译皱眉:“莫要胡闹。”

  

  王俊凯不管不顾:“我没有胡闹,我本来就要去亚东图书馆一趟,所以不管你愿不愿意,我都会去上海。”

  

  

  张译终究还是败给了王俊凯的固执,“明早六点,西大门。你先走,我随后就来。我们上海见。”

  

  张译松开王俊凯,他盯着青年俊秀的面容,在黑暗中颤颤巍巍地将嘴唇贴在青年的唇上。王俊凯感受到了男人粗糙的嘴唇和滚烫的温度,他轻轻闭上眼,眼角滑落一滴泪。

  

  浅尝辄止的吻结束后,张译将帽往下扯了扯,遮住大半张脸。他没有再说话,只朝王俊凯微微点了点头就消失在了夜色中。

  

  

  

  后来午夜梦回时王俊凯总能看到那个背影,他留在原地注视着张译离开,而张译自始至终也没回过头。

  

  张译就这样一直走,一直走,走到王俊凯视线的尽头,此后他们再也没能重逢。

  

  

  

  

09.

  

  王俊凯并未撒谎。燕京大学创办于1919年,比起那几所知名大学,它各方面都很欠缺。王俊凯整理历史文献时就发现了许多缺漏之处,于是他自告奋勇前往亚东图书馆寻找丢失的那一段历史记载。  

  

  当天晚上王俊凯便买好了火车票。

    

  上海的形势比起北京只会更严峻,王俊凯不属于两党中的任何一方亦不是活跃于社会的革命群众,尚能寻得一丝安稳。但张译不同,‘唤潮’虽然不再发表文章,但‘张译之’内心的那股热血反而被彻底激发出来。

  

  火车轰隆隆离开了北京,王俊凯忍住心底的悸恐,深吸一口气望向窗外的景象,表情迷茫却也坚定。

  

  无论如何,他都要是要陪着张译的。

  

  不离不弃,生死一处。

  

  

 

  

  到了上海后,王俊凯先是在火车站附近订了间房间,他放下行李后匆忙赶到亚东图书馆查找文献,他将文献誊写到干净的册子上,仔细打包寄回了燕大。等回来时已经是深夜。 

   

  他终于可以安心等张译。

  

    

  一天、两天、三天......直到过了半个月,张译也没有来。

  

  王俊凯既失望又担心,他找遍了十里洋场也没能看到那人的身影。王俊凯此人骨子里是固执的,不撞南墙不回头,他不惬气,执拗地找了一遍又一遍。

  

  多一遍寻找便是多一次心寒,南墙撞的次数多了,也是会疼的。

  

  一个月后,王俊凯回了北京。

  

  

  

-

  

  北京也没有张译的任何消息,他好似突然人间蒸发。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也没人知道他为何离开。

  

  王俊凯总会有些难受的,甚至有一次他上完晚课后特意去张译家门口恶狠狠地诅咒,别回来了,死在外面也好。

  这样的念头不过在须臾之间,他又赶紧连呸三声,祈祷上天保佑,张译平安顺遂。

  

  

  

  

  这天,王家人正在吃午饭。老爷子突然来了一句,“这些日子不知怎的,心口总是闷闷的。”

  

  王瑾瑜急忙放下筷子,“我找个医生来瞧瞧。”

  

  “没事,年龄大了毛病就多。”老爷子挥挥手,“多休息一下就好了。”

  

  王俊凯放心不下正想出门找医生来看看,却不想原本还在喝汤的老爷子突然捂着胸口脸色痛苦,甚至呼吸都急促了起来,老爷子气若游丝,整个人瘫在椅子上。

  

  王瑾瑜大惊,连忙让王俊凯去叫医生,他和其他人则将老爷子抬上了楼。

  

  医生来后仔细检查了老爷子的心口,却也找不出任何毛病。

  

  这事蹊跷,更蹊跷的是,自从老爷子那日心绞痛后身体也每况愈下,最开始还能杵拐杖在院子里散步,到后面他只能躺在床上。随之而来的,老爷子的意识也越来越模糊,有时候一睡就是一整天。

  

  那个从前呼风唤雨的王家顶梁柱,如今被困在床榻之上,羸弱得不像记忆中的模样。

  

  医生摇摇头,让王家人早点准备后事,老爷子大抵是撑不过这个冬天了。

  

  王俊凯坐在床边紧紧握着老爷子的手,老爷子的手很冰很凉,他便使劲哈气揉搓。

  

  娘亲去世时,他年幼不经事,难受不舍诸如此类的情绪很难在他心中留下印象。

  姑姑离开时,他尚能自我安慰终有再见一日。

  可直到这一刻,当王俊凯触碰到老爷子的凉意后,他瞬时落下了大颗大颗的泪。泪水砸在老爷子与他紧握的手上,他又连忙拿衣袖擦干净。

  

  王俊凯喉间堵得难受,哽咽不能言语。

  

  

  老爷子张着嘴喃喃自语,王俊凯连忙附耳过去倾听。

  

  “.....韫仪,我的韫仪......乖囡囡,爹在这儿,你快些过来......”

  

  那一刻,王俊凯终于泣不成声。

  

  

  直到老爷子断气,王韫仪也没能回来。

  

  

  老爷子的葬礼王瑾瑜操办得很简单,这些日子以来他一直很冷静,甚至一滴泪都未曾流下。王俊凯红着眼问他,姑姑怎么还没来。王瑾瑜垂眸不语,只往火堆里扔了两叠纸币。

  

  入土的那一日到了。

  

  王俊凯眼睁睁看着老爷子的棺材被众人抬进了坟墓内,他知道,爷爷的一旁睡着奶奶。

  

  等到一切都结束后,山上只有王瑾瑜与王俊凯两人。

  

  “俊凯,磕头。”王瑾瑜颤抖地指向不远处。

  

  那是一个极其简陋的小坟堆,许是修得匆忙,连名字都没来得及刻上。

  

  可王俊凯心头一紧,产生了巨大的恐惧。他重重地磕了一个头,泪流满面,声音嘶哑:

  

  “姑姑。”

    

    

  

  1928年2月6日,王韫仪牺牲在广州刑场,尸骨无存。

  

  她生于北京,学于国外,最后倒在广州,到死都没能回到故乡。

   

  

   

  这一刻,四十六岁的王瑾瑜跪在荒山的泥泞中,自老爷子去世以来,他第一次毫无顾虑地痛哭哀涕。

   

  他的左边长眠着父母,而右边睡着他一母同胞的姐姐。

  

  

  

-

  

  姐姐和老爷子相继去世后,王瑾瑜失去了一切源动力。王俊凯原本不喜经营生意,但他如今也不得不挑起大梁。辞了燕大的工作后,他尝试学习生意经,无奈实在不是那块料,反而亏损了不少。

  

  在这个情况下,王俊凯解散了家里的大批佣人,给了他们一笔钱让他们离开。管家不愿,执意要陪着少爷和小少爷,可管家年事已高,王俊凯实在不愿让他受累,便另外给了他十倍工钱送他回了老家。

  

  这偌大的王家顷刻间只剩下了王俊凯和王父。

   

  王瑾瑜患了肺病,终日咳嗽,王俊凯便寻遍名医为父亲治病,也没能彻底治好。

  

  人死前或许都会回光返照,所以当王俊凯回家看到红光满面精神焕发的王父时,脸色倏地一变。

  

  “俊凯回来了?同我说说话吧。”

  

  “......好。”

  

  父子俩从未说过那么多话,但其实大多数时候都是王瑾瑜在说,他说王俊凯小时候的趣事,说王俊凯有多么调皮,最后摇摇头感叹,“如果阿秀还在,肯定能管住你。”

  

  王俊凯的娘本名李妤秀,与王瑾瑜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那你喜欢娘吗?”王俊凯问。

  

  王父目光涣散没有回答,也再不能回答,他靠在王俊凯身上永远闭上了眼。

  

  

  整理父亲遗物时,王俊凯在一个绣工劣质的荷包内发现了一张泛黄褪色的照片。

  

  照片中是两个穿着清朝服饰的人,看不清模样但能看出是一男一女。照片背后写了一行字,不过那字迹有些幼稚,也不知道出自谁的手。

  

  ——瑾瑜,妤秀,于光绪二十六年。

  

  

  

  

10.

  

  1931年9月18日,日本以武力侵占东北三省,次年2月东北全境沦陷。

  

  彼时的王俊凯三十一岁。

  

  为躲避战乱,王俊凯一路南下。其实他还有其他的选择,但他还是义无反顾地来到了上海。

  

  王俊凯没有刻意去想张译,却无时无刻不在思念张译。人过了而立之年,就不会再像从前那般贪心。他不再奢求与张译生死一处,只希望张译平平安安。


  

  

  陈泽明寄来信,邀请他来南京参加女儿的满月酒。王俊凯欣然应允。

 

  

  人长大后总是在各地不断奔波,或为了生计、或为了子女,颠沛流离不知道何时才能回家。

  

  从前在北平城内天不怕地不怕的混世小魔王,怎么也不会知道长大后的他会是孑然一人。

  

  王俊凯想回到北平,想回到北平的家,可他早就没有家了。  

  那一方小小的荒山上,静静躺着他的爷爷奶奶、姑姑还有爹娘。

  

  

  欲买桂花重载酒,终不似,少年游。③

  

 

  

-

  

  离开上海的那一天,火车站内的人格外多。王俊凯左手提着行李箱,右手提着贺礼,被人推搡着上了火车。

  

  好不容易找到座位,他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就被邻座小女孩泼了一身的水。

  

  “对不起叔叔。”小女孩拿纸递给他。

  

  “没事。”王俊凯对小女孩温和地笑了笑,接过纸随意擦了擦裤腿,庆幸贺礼没有被淋到。

  

  小女孩喜欢这个温柔的叔叔,胆大地缩进他怀里撒娇。小女孩的娘亲一愣,哭笑不得:“子珍,快过来。”

  

  “不嘛不嘛,我喜欢叔叔。”

  

  王俊凯捏了捏她的脸,对她笑。

    

  火车轰隆隆发出巨响,王俊凯突然想起行李箱内好像有几块栗子酥,于是他连忙提醒小女孩坐好,自己站起身拿架子上的行李箱。

  

  火车缓缓开动,王俊凯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幸好他扶着玻璃窗才稳住了身子。王俊凯随意往窗外一瞥,却瞬间怔愣在原地。

  

  月台上站着一个男人,男人脸上从眉眼至唇角硬生生留下了一道疤。他苍老了很多,也瘦了很多,即使身上穿着贴身的衣服,仍然留下了许多空隙。男人随着火车走了几步,竟是一个跑不了的瘸子。

  

  再次看到张译,王俊凯以为他会发疯似地跳下火车,不顾一切地紧紧抱住张译。可当这一幕真的来到时,王俊凯只是站在窗前瞪大双眼,无声地流着泪。

  

  五年,这是他们错过的第五年。

  

    

  

  张译也看到了王俊凯,那双饱含沧桑的眸子渐渐湿润。

  

  火车越开越快,王俊凯看到月台上的张译拼了命地跑,他一次次摔倒又一次次站起身继续,最后变成一个小小的黑点,消失在王俊凯的视线。

  

  

  

  时光倏地回溯,王俊凯想起了他们二人第一次见面的场景。  

  那时的王俊凯任性妄为,就算捅破了天也有家人替他兜着,而那年的张译意气风发,他一袭长衫静静地站在不远处,眉目皆是温和。

  

   

  王俊凯想起了他当年不顾一切从家里翻墙出来找张译的夜晚。

  张译在厨房为他煮面,他孩子气的许下愿望,希望张译不要再不辞而别。

  

  

  最后的最后,王俊凯想起了十三年前、北平燥热的深夜,他抱着张译的脖颈,让张译不要抛下他。

  也是在那一晚,他们俩望向彼此的眼,许下不离不弃、生死一处的诺言。

    

    

    

  王俊凯骤然呼吸一紧,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他蜷缩在角落,紧紧环抱住自己。

  

  

  

  不离不弃,生死一处。

  

  

  竟是无一灵验。

  

  

  

  

  

  

  

  

  

  

  

 

  

 

  

  

————————————— 

OE结局。

可以理解为小凯选择放弃译哥,也可以认为小凯从南京回来后还会再遇见译哥,开始新的故事。



至于译哥为什么消失了五年,其实是他被逮捕入狱了。

1927年张译临危受命前往上海,却在出发前一晚被捕,因为摸不清他的身份,于是便把他关进了监狱,一个月后被移送至南京。在南京监狱待了三年后他被同志解救,去了湘鄂西苏区,直到1932年,王明“左”倾教条主义错误开始在湘鄂西苏区推行,在5月开始的“肃反”斗争中,张译被革职,他这才来到了上海。

大家看看就行,🚫上升任何。



①译哥的字来自初初的想法

②出自鲁迅先生诗作《自题小像》中最后一句

③出自刘过《唐多令·芦叶满汀洲》

*有关北京/北平的区别:

1421年,朱棣迁都至此,为了与南京对应,将北平改为北京,辛亥革命后仍叫北京,1928年南京国民政府改北京为北平,直到1949年新中国成立,北平才被重新改为北京,并沿用至今。




这篇文真的是我写得最心力交瘁的一篇文,删了第一版的三千多个字,熬了好几个大夜,不知道崩溃了多少次才终于写了出来。


文笔薄弱,很多地方经不起考究。



感谢您的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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